无期重逢

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

—我在路易斯安那看到一棵栎树在生长

※配合bgm《茜さす》-Aimer食用更佳:D

※网易云有同名的歌单,是写这篇时候的bgm,有兴趣可以找来听听我码字时候丰富的内心世界(??????)

※高三的手稿,私设很多,如果有跟原作矛盾的就无视掉8!(嗯?

※食用愉快。

————————————————————————

        

       

    我有时会疑心太宰治爱我。

                        

              

    我跟他同年同批次加入黑手党,他年龄最小,我倒数第二。当时的首领派广津大叔来训练我们十来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半年后考核,优异者有向上爬的机会。因此孩子们大多视彼此为对手,少数试图拉帮结派的也都由于心怀鬼胎而无疾而终。我不屑跟他们混在一起,半年来没认识任何人,自然也从来没注意过太宰治。

    考核当天我顺利地击败了所有——除了太宰治以外——的孩子。太宰治从人群中走向我的时候考核已经接近尾声,我跟他的对战是最后一场。他站在我面前时我并不视他为棘手的敌人,他那时还跟我差不多高,看上去细胳膊细腿的,营养不良的孱弱模样。他站到我对面,白色衬衫袖口的扣子没系上,手缩在晃晃荡荡的袖子里,脖子上一圈一圈缠着绷带,头发乱蓬蓬的遮挡眼睛。广津大叔宣布开始时我便脚底蹬地冲向他,狠狠挥出了第一拳。

    他并不像别人那样,急于证明自己一般地与我硬碰硬;相反地,他迅速闪身躲开了我的手并拉开了距离。电光石火间我望见他被额发遮挡的双眼,跟脸上一样没有任何情绪。眸色很淡,像琥珀透过自然光时温润的颜色,却又好像结了冰,有种极阴郁的感觉。这些都是我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时所想,当时我的心里除了击败他没有任何杂念。我并不如他所愿,不懈地拉近距离以发挥自己近战的优势。他闪躲的身形渐渐慢了下来,开始偶尔在我攻击的间隙里回击。他第一次与我正面相碰时我便了然他的力量不如我,体术也未必有我精通。但他极灵活,力道拿捏得绝妙,有时候让我像打进棉花里,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办法。

    近十分钟过去我们两个未见胜负,这时场地的广津大叔吹了哨。考核中途是禁止使用异能的,吹哨则意味着禁令解除。很多年后我才在与广津大叔闲聊时得知那场考核之中有异能的只有我跟太宰治,那条禁令仅仅为我们两个人存在。我的异能在纯粹体术对抗中的优势无需多言,我已经笃定自己会胜了。

    最后那一次进攻我发动了异能,拳头压着风声以数倍于其本身威力的力量向他砸去(由于异能加持,我本身事实上并没有用上太大力气)。而这时我却看见他突然抬起了眼睛,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奇妙的笑容。说它奇特是因为这个表情称之为“笑”十分牵强,我却偏偏能读懂其中诚心诚意的戏谑——我的心脏因之警钟大作。我即将击中他时他轻飘飘地抬起手,角度即将迎上我的拳头,似乎是放弃抵抗时示以暂停和屈服的姿势。我深知这一拳结结实实砸下去必会打断他的胳膊,但那时的我对于力量的控制远不如现在得心应手,已经没法临时收手或者变向了。然而我指骨触及他手掌的一瞬间,手上的动能陡然消失了,致命的拳头在他掌心猝不及防地化为了软绵绵的触碰。他似乎哼笑了一声也似乎没有,收拢手掌,很随意地握了握我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刚才的运动没让他染上半点温度。继而冲我耸耸肩,转头看向一边的广津大叔。

    我的手被他握着,从指关节一路往上直到手臂,僵住了,迟迟不知下一步该作何反应 。按理他这时应该回击,但他却没有,似乎默认了对战到此为止。广津大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宣布:“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平手。”

    从那时我知道他叫太宰治。

             

                             

    那之后我被红叶大姐领走教导,太宰治则被分给森先生——彼时仍是被首领器重的森医生。红叶大姐无意之间透露组织想让我跟他搭档的消息,那一夜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回忆起我跟他对打时他的神情,咀嚼他那惊鸿的笑。我忆起他的脸,恍然发觉他长相极为清秀,只不过我当时只注意到他那有如无机质的双眼,那两颗泠泠的珠子过于惊艳,以至于我没有注意他的长相。他的五官那时还柔和没有棱角,有种稚气未脱的俊秀,但并不女性化。抬起眼时,阳光融化冰川,琥珀表面泛起波纹,流成一条粼粼的河。

    我跟他第二次见面是半年以后,分别被红叶姐和森先生带着。他脸上有伤,右眼角淤青,左眼干脆用绷带缠上,侧颈有道长长的伤疤,仍存留有缝合的痕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自杀时自己割的)。森先生说你们握个手吧,从今往后就是搭档了。他抬手握上我的,极轻地握了一下,像蝴蝶的足尖在花枝轻轻地一点。我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上传来的敷衍,没有半分诚心诚意。我不动声色收了手,指尖摩挲一下掌心,听见他说“中原君,请多关照啦”,是与手上完全相反的活络模样。

    森先生和红叶姐对这次会面大为满意,我却从那一刻起知晓了他的虚伪。命运在我大脑中朝我发出警报,告诫我一定要离这个家伙远一些,否则必将死于不应存在的什么东西,且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后来我们一同出了几次任务,“双黑”渐渐在黑暗世界小有名气了。我跟他完全熟成了因知根知底而彼此厌恶的同伴,关系止步于此,直到现在也是这样,从无爱人之类超过友谊(甚至可以说,连友谊都不曾存在)的内容,自然立原猜测的炮友(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猜测?)也毫无根据。他还留在黑手党那会儿渐渐开朗了,任谁也无法从他的表现推断出他小时候那副阴沉沉的、黑云缭绕的模样。广津大叔也许记得,但他已是黑手党最年轻干部太宰治的下级,当然没有回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权力和立场。

    太宰治近二十岁时,好皮囊定了型。平日里笑起来,眼睛里会涌起桃花的香气。只有在单独面对我时,才会流露出那种不加掩饰的、充满恶意的笑。我之后由此疑心他爱我,但没人能够凭借一个似乎真实的笑容来评定爱欲与否,也许只是因为我不值得。

 

 

 

    芥川刚进入黑手党时,我看得出太宰还是用了心的。原因我猜不到,究竟是找到了可以寄付专注的事物还是已经决定由他继承自己的位置,太宰不曾对我说过,至今也不得而知。他向森先生(当时已经成为了新的首领,其中缘由的知道的不多,但太宰必定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肯定)申请一段时间内尽量减少出任务的次数以教导后辈。其实那时候“双黑”一同的机会已经很少了,他那时已是干部,手下有着几员强将,用不着他亲自出手;我的异能也足以让我轻松解决大多数敌人, 完全的“污浊”少有用武之处。森先生于是准了假,默许他培养他从贫民窟捡来的小鬼。我只看出森先生对于那个沉默的后辈并无过多器重,他自始至终看中的只有太宰这个人而已。前者后来被证实是可以被放弃的存在,后者在退出黑手党后却多次在各种场合收到回归的邀请。而这能否翻译为“器重”二字(阴谋论者猜测是因为太宰知道和参与的秘密太多,被首领忌惮和记恨了——这两个词汇拿到森先生身上未免有些违和,我暂且不做评价),我想还需时间证明。不过这都已经是后话,我讲到那里还要好一会儿,暂不多提。

    我跟那家伙成了志同道合的酒友。平心而论,直到现在,都从未有第二个陪我喝酒的人让我感到“合适”。太宰治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这个角色而存在。(开玩笑的,我只是打个比方。)他酒量很好,偶尔醉了也不会做出有损形象的事。喝酒时头脑一直保持清醒,说话看似随意,却仍有条理和分寸。当酒精浓度越过他的界限,他便会明智地闭口不言,以免吐出什么压在舌底的东西。我见过的所有试图通过灌醉太宰治来等待他酒后吐真言的人都失败了。这么多年来,唯有一回,他没能守住他的不可见光。他那次和我一样醉醺醺的,分神时手没拿住酒杯,摔在地上碎了。他垂头,双眼没有聚焦,看着地上玻璃的位置,轻声含糊地说了一句,“我多么想逃离啊。”

    我对自己醉酒时的记忆没多大自信,那句话也只是大意如此,具体是什么措辞、以及在那之后他是否还说了其他的什么,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似乎答了一句,那就像懦夫一样逃跑吧混蛋,他一动不动极认真地沉思了一会儿,在我即将睡着的前一秒,点点头“嗯”出个鼻音来。

                

                       

    ……哦,值得一提的还有一个人,好像是组织底层的人吗,我也是因为太宰才知道他。叫做织田作之助的。(我一度以为他叫织田作或者姓织田作,因为太宰总这么叫他。后来才知道是姓织田。)太宰跟他、还有坂口安吾交往甚密,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黑手党附近的酒吧小聚。我有回恰好碰见他们,不过太宰也曾解释说并非预先约好,仅仅是心照不宣的巧合(“应该说是遵从命运的安排吧!”)。后来有件事似乎是把他们三个都牵扯进去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安吾去了特务科,太宰完好,好像还立了功。很久后我才知道织田在那次行动里死了,任务报告语焉不详地说他是某个国外异能组织覆灭的直接原因,但这个底层成员究竟为什么有这样巨大的能力,从太宰书写报告时那明显敷衍的文字中看不出来。

    我当时恰好在外地处理事务,对于个中具体细节知道的很少,织田死掉我也是几个月后偶然听说。我从外地回来当晚(现在想来,正是织田作死去的第三天),正躺在床上用食指指着门口的灯的开关,试图精准控制异能来按下开关关灯。这时我的门突然开了,太宰治站在门口。精神明显不太好,黑眼圈很重,那股多年不见的阴郁又回来了,聚集成淅沥沥的雨,把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遍。

    我被他这副模样真心实意地吓了一跳,手上力度一时没控制好,把开关的位置轰出了个坑,墙体凹下去一块,硬邦邦的水泥和墙皮劈里啪啦碎了一地。吊灯刺啦一声,灭了。黑暗里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听见太宰向我走来,把披着的外套抖到地上,爬上床挤到了我身边。

    他呼吸声中鼻音很重,身上反常地烫,有发烧的症状。他毫不客气地把我挤到床的另一边,面向着我,眼睛被窗外的月光照得熠熠,轻声说:“借你的床睡一觉,中也。”

    我并不想承认,但我听到我的名字从他口中漏出的瞬间,我的心脏狠狠地搏动了一下。我从他这一声郑重得近乎庄严得呼唤中觉察出某种即将发生的意外,他用这么多年少有的郑重其事认真喊我的名字,视此为告别与单方面的终结。至于他所隐晦终结的是什么,我仍不知;是日积月累的情分,抑或背离道义的爱情。我疑心他是爱我的。

    我当时没有作出任何口头的回复,只是闭上眼,算作默许。他已经高我一个头了,却还是瘦,瘦到令人心惊胆战。他常年穿风衣,拿风衣支撑他狭窄的双肩。如今他穿着衬衫睡在我身后,身体微微蜷着,下巴埋在被子里。形单影只,形影相吊,形容枯槁,随便哪个词。我闭上眼在最后一瞥的记忆里描摹他的轮廓,想要睁眼与之匹配时,发现他也没闭眼,正用他醉溺于死亡的诱惑的海里的眼睛望着我。我们都失了反应能力似的对视良久,随后似乎顺理成章,又堪称鬼使神差地接了个吻。

    那是我的初吻,也是他的。日后我每次忆及至此,都无法从那个吻中品出任何有关情欲的含义,因此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名为爱情的东西存在。仅是唇与唇的触碰,像两个初尝苹果的人,被甘甜的汁水吓住,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分开时,他才极轻地舔了一下我的嘴角。

    我那夜来不及再做出任何思索,我太困倦了,太宰的吻是迷药或者安定,把我推入黑暗混乱的梦境森林里,以至于后来我对那个吻的回忆大多都模模糊糊,仿佛来自幻觉。但我知道他一夜没睡。他整夜均匀平稳的呼吸是森林里绵绵不绝的风,潮湿悲哀,尾音是颤抖的树叶摩擦。风过縠纹平。我感觉他快要哭了,或者已经哭了。

    第二天太宰治叛逃了。

                   

                          

    我一觉醒来身边空荡冰冷,仰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半晌,选择闭眼睡一个安稳的回笼觉。再次醒来是下午两点,太阳光扎得我眼皮通红,于是起床去找必定知道些什么的森先生。他语句言辞指代性地晦涩不清,好在我也没指望从他口中听到答案。我自认对于搭档已经仁至义尽,遂开了瓶酒作为庆祝。两杯下肚我眼前一花,却看见那晚的太宰治垂头对着地上的玻璃碴,说着想要逃离的句子。

    我这时终于意识到,对于搭档,我的表现已经足够了;但对于太宰治这个人,我仍需要继续找他。

    不,不是找他这个人。他想躲起来,就没人能抓住他的衣角。

    我说不清那种感觉,大约是……救吗?挽留吗?

    ……不,我实在不知如何描述。

            

                  

    后来我做了干部,他加入侦探社,角色转变得十分彻底,以往黑暗的样子荡然无存。他的外表和娴熟的伪装实在是他的倚仗。横滨不大,我某晚在酒吧遇到他。他在跟一个漂亮女人喝酒,脸上笑得亲切又熟练,眼神深情款款的,含着汪桃花潭水深千尺。我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卡座,喝一杯没有酒精的西番莲汁。喝罢把玻璃杯往桌上一放,从皮夹掏出手枪上膛,抬手射穿了那个女人的脑袋。

    惊恐的混乱中伪装成顾客的黑手党站起来聚拢了清理现场,我则把钞票压在杯子底下站起来走向太宰治。他似乎毫不惊讶地看着前一刻还冲他羞涩微笑的女人被抬起,我也懒得解释这女人是黑手党敌对组织中高层的情妇、森先生此次准备拿她杀鸡儆猴。我坐到他对面,不在意座椅上全是血的味道,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

    “这件事之前是你负责的。”我说。

    太宰笑了笑,不置可否,“总之你做得很漂亮。”他冲我举起酒杯示意,没打算等我回应,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好久不见了,中也。”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有黑手党成员路过我们,看见他时惊讶地睁大了眼。他又露出稀松平常的笑意,熟稔地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姓氏,唇瓣一开一阖。我盯着他的嘴唇,因为浸了酒液而亮晶晶的,猜想那吻过很多人,也吻过我。我不该相信浪子的许诺,亦不该奢求骗徒的真心,但我信了也奢求了,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只不过是没有回报而已,谈不上浪费生命,毕竟我心甘情愿,也没寄多少希望,更没傻到倾尽此生。他打完招呼,没看我,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高脚杯的弧度,说。

    “中也,你哭了。”

    我知道自己没哭,我眼角干涩视野清明。但我没反驳他,我说:“混蛋。”

    这句话大约是什么机关,我听见命运之轮发出令人牙碜的齿轮摩擦声,而它原本在太宰治离开的那一瞬间已然停止旋转。我们隔着桌子接吻,旁边人来人往,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但我不在乎。我一味冲撞,他则有技巧地闪躲,恰如我们初遇,他回避我的攻击,脸上没有表情。

    而此时,他在笑,他的脉搏在颤动,他的吐息温暖得让人眷恋。但他仍没有表情。他的真心死于无妄之灾,他的热情葬在石狩川底。他的灵魂半截埋在土里,半截生了根发了芽,长成路易斯安那路边一棵葱葱的栎树。

    我仍疑心他爱我。

                         

                           

    太宰治不习惯用现代通讯设备,不过手机是有的,临走前把手机号码写了给我。于是便有了后来几次约酒,次年过生日甚至收到了祝福短信,“祝贺小矮人又长一岁!不知道身高会不会也长一些呢?”

    我们二十五岁那年的平安夜,一拍即合去常去的酒吧喝酒。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冷,我换了件厚外套。他比我早到一步,还是平常的打扮,不知风雪为何物似的,不过不关我的事。我那一阵子工作繁忙,好久没机会沾酒,眼馋伏特加馋的紧。太宰要了跟我一样的,悠哉游哉加了冰,关节冻得苍白,还去蹭杯壁的水珠。他第一口不喝酒,嘴唇在杯沿顿了一下,伸出舌头飞快地卷了几片碎冰进嘴里 ,用后牙嚼了几下,随后喉结一动,表情有种难得的堪称幼稚的心满意足。我不敢正大光明盯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微妙的心虚和胆怯),余光瞄见他搁下杯子抬起眼睛。他今天眼睛亮得反常,全是参透了什么似的喜悦,还有一丝神神秘秘的自得。他前倾身体压低嗓音,语气里仿佛带着炫耀,认真地对我说:“中也,我们都活不过三十岁。”

    我斜睨他,说你想死干什么拉上我。他不理会我的讥讽,语气愉快,像个乐颠颠的醉鬼,即便他仅仅咽下了一块酒味的碎冰:“因为我们有过‘契约’呀。”

    他不说契约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却无师自通懂了所谓契约的含义。那应该指的是很多年前那个夜晚我们生涩交换的初吻。亲吻本身就是这样的,它未必象征亲昵象征爱情,而更像一个纽带,一种约定俗成,相约从此共享生命共享彼此——我死去,所以你也不能独活。

    我读懂了,因为这命运镌刻成碑时有我一半功劳。

    我说:“那你试试看。”

                          

                   

    最终太宰治果真死了。祸害遗千年,但由于他叛去好人那边,恰逢老天瞎了眼,于是让他了了心愿。是在二十七岁的夏天,自杀,尸骨无存,但却真真切切是死了。活了二十几年,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人如春梦了无痕。

    或许是向侦探社授过意,太宰治死后没有葬礼,没有告别仪式,没有墓碑,也没人纪念。芥川闭门不出三天,大概算是祭奠了,出来后也不再提及他的老师。森先生自然没做任何表示,后来跟我聊起这件事,问我看法,言语间居然有点试探的意思。我本想说“那家伙死了才好”,句子在唇齿间——太宰治吻过的唇齿间——游走一圈,还是没吐出来,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那一刻我心有戚戚然,萌生了名为兔死狐悲的酸涩悲哀。森先生的眼睛让我恍惚间理解了以往太宰治拿狡诈的老狐狸比喻他的原因,可太宰治万万不知这双眼睛和他自己的何其相似,太宰厌恶森先生,但他自小耳濡目染,早在自己不知道时长成了半个森鸥外。好在剩下一半里,有那么一隅的“太宰治”是向善的。

                      

                

    三十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在北海道出任务,敌方有异能者,异能是制造幻境,幻境中会见到自己最想见到的人,要与之厮杀。我不惧这个。中原中也此人孑然一身二十好几年,父母早已记不清,黑手党只是工作(我也无法想象在幻境中出现森先生的样子,想来有点惊悚)。任务前夕我对着资料深思熟虑,想来想去我存活于世唯一无法割舍的只有已死的太宰治,但我没什么好怕的。太宰治已经成了灰,化了烟,在人间流窜,躲避太阳。我不会辨不出幻觉与现实:即便我看见他,我也会毫无犹豫打碎他的脑袋。

    可我进入幻境的瞬间,我堆砌整夜的心理建设轰然崩塌。他朝我走来时,我听见自己的骨骼发出腐朽的咔咔声,我的心脏要冲出胸膛,我的牙齿在打战,我的冷汗开闸般涌出湿透背后的衬衫。我这才清晰地意识到,在太宰治死去的时间里,我是多么想他,我又是多么不能接受他并未像我信誓旦旦很多遍的那样死在我手里这件事。我甚至没法对他的脸下手,即便他这次手里可能有刀或者有枪,正想要我的命——我已经无法接受他的脸再沾染任何与死相关的字眼。

    他两手揣在口袋里,绷带松松垮垮的,背对圆盘似的月亮,面上带笑,如毒蛇吐信,向我缓步走来。我呆呆地看着他靠近,颤抖的手拉不上枪栓。他的吐息裹着活人独有的热度,笑着说:“中也,你哭了。”

     我伸出双手,狠狠地抱住了他。我忘记了他是来杀我的;也可以说,我已经不在乎会被他杀死了。我张开嘴无声地嘶吼,眼角干涩,视野清明,喉结滚动,胸腔振荡出空泛的破碎的声响。世界分崩离析,陡然间万物天翻地覆,而此时我却在一个拥抱中首次体味见永恒,找到此生无有遗憾的归处。这个拥抱是我的归处,我的坟墓。太宰治是我的墓志铭,我遗嘱的第一行和最后一行,以及我唯一的遗物。

    这时在我的双臂间,他的身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是幻境正在崩塌的象征。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慌张甚至惊恐,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我漫长或短暂的余生中,最后一次看见他了。我想抓住他,想留住他,想跟他一道。但他只是冲我微笑,笑容随着脸庞的透明化越来越模糊。他消散的前一秒,我听见黄泉水底传来一声叹息。这声借尸还魂的叹息携一股刺骨的凉意扎进我的额心,恰似击碎女人前额的子弹,似黑暗之中不掺杂念的吻,似他永远虚伪地上扬着的嘴角,以及我与他初次相遇时,我掌心里那只冰冷的手。他在说:

    “可你不该死在这里。”

                

                 

    我是中了这异能意外被无效化的毒,双膝微屈下蹲,脚尖发力弹射,“污浊”的完全状态发动,身体变成暴走的机器。对面那一直高高在上嘲笑着我的迷失的异能者被近身后毫无还手之力,幻境对野兽没有用处。他被我当胸一脚踢得胸骨凹陷,随后心跳止于一记重拳。我的意识中只有太宰的脸,耳边只有他的声音。他说“中原君,请多指教啦”,说“借你的床睡一觉,中也”,说“我多么想逃离啊”,说“中也,你哭了”,说“我们都活不过三十岁”,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巨大的声音,时间之流停滞不前,命运的磁带卡住无限重播,在我耳边萦绕不绝。放大了我才读出其中略显寂寞的悲哀,好似唇间含着的是爱的果实,被牙尖磨碎,汁液入腹,果核苦涩难捱。

    太宰治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诅咒一般:“可你不该死在这里。”

    我模糊不清的双眼前出现他的身影,惹得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轻轻一拢,影子颤了一下,便碎了。“污浊”褪去,五感回归。我原本以为阴曹地府里他必定耐不住寂寞盼我下去作伴,没成想最后一刻他一只孤魂野鬼非不如我所愿,良心发现,拉了我一把,救了我一命。我首次以一己之力从狂妄的死神手里逃跑,却还不得不咬牙切齿,去感谢已死的太宰治,谢他叫我没死成,跨了这个坎,将要长命百岁,遗臭万年。

    我想揪着他领子问他,那我怎么办,我三十岁以后靠什么活着,那契约失效了吗,你自顾自撕毁它了是吗。那你给我的拥抱给我的吻呢,原本都是你为我的三十岁的死于非命埋下的伏笔,现在你把它们收回去了,是要我心照不宣地忘掉吗。

    我躺在草坪上,浑身脱力,大口喘息。远处城市敲响十二点的钟,我在何其短暂的一生中又迈了一步,蹚着泥泞,接受太宰治的恩情,推开三十岁的大门。他原本在门上贴满了封条,在我接近那刻,突然一剪刀齐齐剪断,冲我笑一笑,然后不见了。我大口大口呼吸着,终于涌出了积攒三亿万年的眼泪。

    我说你不是说我们都活不过三十岁吗,你也有失算的一天啊,混蛋。

                  

                  

——————————————————————————

               

                          

《我在路易斯安那看到一棵栎树在生长》 沃尔特·惠特曼

我在路易斯安那看见一棵栎树在生长,

它独自屹立着,树枝上垂着苔藓,

没有任何伴侣,它在那儿长着,进发出暗绿色的欢乐的树叶,

它的气度粗鲁,刚直,健壮,使我联想起自己,

但我惊讶于它如何能孤独屹立附近没有一个朋友而仍能

进发出欢乐的树叶,因为我明知我做不到,

于是我折下一根小枝上面带有若干叶子,并给它缠上一点苔藓,

带走了它,插在我房间里在我眼界内,

我对我亲爱的朋友们的思念并不需要提醒,

(因为我相信近来我对他们的思念压倒了一切,)

但这树枝对我仍然是一个奇妙的象征,它使我想到男子气概的爱;

尽管啊,尽管这棵栎树在路易斯安那孤独屹立在一片辽阔中闪烁发光,

附近没有一个朋友一个情侣而一辈子不停地进发出欢乐的树叶,

而我明知我做不到。
 


评论(2)
热度(42)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无期重逢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