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重逢

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

—浮生半日闲

※尝试陀太。

    太宰治这个人,太奇怪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就那么看着沙发上翘着腿的太宰治,没头没脑地想了这么一句。奇怪在哪儿呢?他又想。大概是因为这个人看上去,夏天生怕被冻死,而冬天又生怕被热死吧。

    这是他们一时兴起抛弃什么敌对与否的关系开始同居的第二个年头,最初啰哩啰嗦的惊讶诧异(装出来的或者真心实意的)全部平息了去,余下的反倒是老夫老妻一样的相敬如宾。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的时候仍会怀着三分好奇三分无聊也许还有四分考证的心思认真地端详太宰治,目光从蓬松的发顶流连到绷带层叠的手腕,最后在瘦削的指尖上拐个弯,再往别处去。今天他那“别处”是太宰治的全身衣物,顺带着欣赏了曲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腿。太宰治晚上似乎是有约,旷了下午的工作回家窝着自得其乐,不换上舒服自由的睡衣睡裤美其名曰节约时间好享受这半天难能可贵的清闲时光。陀思接茬说你逃班又不是一次两次,这难能可贵一周也难了一半下来。太宰就冲他挤眉弄眼,“费奥多尔,”太宰开玩笑时乐叫他名字一长串的前几个字符,庄重又戏谑,搞得对话好像上世纪的电影里布尔什维克在街头对暗号,口语带点儿像模像样的卷舌音,“别揭穿我嘛。”

    太宰治对穿着一类的事情从不上心,几件款式相似的长风衣就足够他撑过一年又一年的四季轮换。他夏天唯恐不够热,长袖风衣里面的衬衫和薄马甲穿得耀武扬威,领口第一颗扣子解开,神采奕奕地贴在他锁骨上方一点的位置。冬天他也不换衣裳,几件风衣厚度有细微的差别,他倒是明智地挑出厚度排名前三的三件轮换着穿——事实上与排名倒数的厚度相差也不大就是了。深冬时气温骤降最冷的那几天里,他仅仅加一条羊毛绒的围巾,松松垮垮露出半截脖颈,起不到什么保暖作用,充其量就是应应满大街羽绒服的景。即便如此他却不怎么出汗也极少感冒,自身加持隐形空调的永久性buff,呼呼地给他扇风,温度自控,冬暖夏凉。陀思以前看不下去给他买过一件加绒的衬衫,纯白的,只在领口绣着几个黑色的英文字母,是龙飞凤舞的花体,具体是个什么单词也不甚清楚,只好单纯地当作点缀看待。太宰第一眼看到这字母时眯了眼睛含了些似笑非笑的神情:“华而不实。”陀思也不把他私下里不为外人见的毒舌放在心上。但太宰穿了几次就扔进了衣柜,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绷带的保暖性已经足够啦”和“穿的太厚活动不方便”。陀思知道他是懒得应对侦探社的人对于衣服来源的询问——这家伙确实有时候连撒个一笔带过的谎都不愿动脑子——就不说破任由他去。结果那件挺好看的衬衫被太宰治塞进衣柜束之高阁。

    陀思在这儿平平静静地胡思乱想,眼睛一直没离开太宰,坦然不带主观感情色彩,如同小说家们打量他心中的人物,冷漠客观又有些不多的曲高和寡的孤傲意味。他骨子里属于俄国人的性子不会被这一两年日本的生活根除,却被染上日本人性格里与生俱来的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只在整齐茂密的树叶底下露出隐隐约约热烈且写意的繁花。他和所有俄罗斯人一样爱伏特加,但仅仅因为他喝的酒不多,伏特加又是能在风雪飘摇时提供热量的最佳选择。除此之外,他的随性也和那片冰冰凉凉的土地心意暗合。他打祖国来时没兴趣费心巴力装扮自己,顺手从横滨列车站附近的小商店买了顶还算合乎他审美的毛茸茸的帽子,款式跟他在自己祖国时爱戴的差不多,就是要不尴不尬地长了一截,扣在脑袋上连眉毛都遮得住。眼睛藏在几根逃出来的偏长的刘海后边,暗紫色像教堂顶上宏大的玻璃吊灯最顶层镶得宝石似的流光溢彩,配上苍白的脸上长年不消的黑眼圈和帽边白色的绒毛漂亮得惊心动魄。他初到横滨没有固定居所,不喜欢住旅馆就在大街小巷里窝了几天,衣服上沾了灰尘污迹显现出颠沛流离的破落感,反倒是映得他双眼明亮。有一回途经一条灯红酒绿的小巷子,一家十分可疑的酒吧门口站了个男人,抽着一根女士香烟,眼线在眼角上挑勾出一分妩媚,冲他挑了挑眉毛。他闲极无聊也弯起唇角回以平和的微笑,眼帘扫下满眼冷淡偏偏伪装出些充满暗示性的诱惑,用俄语对他说:“愿上帝保佑你。”

    凭借太宰治万里挑一的敏锐必定知道陀思此时看着他,可他表现的自若比起心如止水的入定僧人也不遑多让,仅仅若有若无地、斜斜地瞟他一眼,递出几丝了然的笑意,再把注意力凝回手上的书页。他看的是《福音书》,半小时前从陀思床头一摞书最上层拣来的,看上去很有年头,白色的硬壳书皮泛黄了,昔时沉重也压不住卷起来的书角。他把书举到头顶,后脑枕着沙发靠背,仰着脸看那上面的字。“神——爱——世——人——”他一字一字地念,语调里微妙的懒散把什么贪痴嗔的不善根一并杂糅,又以一声嗤笑作结。“我要烧掉它。”他用力后仰倒着看陀思,冲他费力地晃晃脑袋,平稳地说,“你的主不允许人决定自己的死亡,却自以为这是他的恩赐。”

    “随你的便。”陀思耸了耸肩。太宰治就真的从茶几上摸了盒火柴,擦着了一根。那本《福音书》是陀思从俄罗斯来的时候费劲塞在行李箱角落里的,但他压根不为太宰的行为所动,甚至关上了窗户防止火苗被吹熄。“神并不爱他的世人,太宰,你肯定知道。” 他直截了当地说,两手抄在口袋里,“他爱的是世人眼中的自己——他爱的是世人的‘爱’。”

    “你说的没错。”太宰笑笑,垂着眼睛让火苗舔上纸张,“所以你的神不该活着。”

    陀思摸摸额头,意义深长地叹了口气,“你好像有极大的偏见,对我的教。”他探询地盯着太宰的眼睛,逼迫他与自己对视。太宰治迟疑了一下,抬起脸跟他四目相对。太宰的眼睛很好看,是空无一物的那种好看。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投进他的瞳孔,就像把燃烧的太阳扔进漆黑的海。可陀思从他眼睛看到的不止浮在表面上的空旷,还有只有他能读懂的语句。你在质疑什么?太宰用眼睛问他,你自己还是你的神?

    太宰抿了抿嘴,用笑容结束了这次久远深邃仿佛穿越亘古的对视,漫不经心地低下头把手里燃烧的书丢进垃圾桶。书页从书脊脱落纷飞,白色的纸片过渡成黑色的蝴蝶。他聚精会神地凝视它们,“还有美丽的女士在等待我呢,” 他开口,“我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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