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重逢

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

—我最亲爱的人

※混水摸鱼,腆脸参赛。
※私设如山,经不起考证。
※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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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费渡还不大,母亲刚去世没多久,堪堪一年不到;费承宇还活蹦乱跳完好无损,作为他的梦魇之一自在活着。尽管并非义务,骆闻舟跟陶然两个事儿妈却不能不管这个孩子,一个月里总要赶着费承宇不在家时候往他家里去几趟,给他做饭、作业签字、还有心灵疏导和睡前故事,逢年过节特为尤甚。那个时候费渡还在上中学,处于中二病蠢蠢欲动的前期,比一般同龄人城府深些、心思多些,可还没长成六七年后官方盖章认定的大骗子,在骆闻舟和陶然看来还很好懂。嘴上说的什么“不用麻烦你们,我自己也能行”云云,也都是口是心非的句子,内里还是孤独,要有人陪。

    两个人里费渡更亲近陶然,原因有二。一是因为陶然温和些,而骆闻舟私下里总是一副吊儿郎当不太靠谱的样子,偶尔还牛逼哄哄自大得翘尾巴,小孩子有循安全感而栖的本能;再就是他不承认自己自欺欺人,明面上打心眼儿里笃信母亲不是自杀,但骆闻舟非要唱这个黑脸跟他较劲儿,于是最后两个人互相谁看谁都不对付。久而久之,骆闻舟也能清楚地察觉费渡对自己明显的疏远。他明面上并不在乎,心里还是忿忿。又无奈一时半刻改不了本性,只得偷偷摸摸对费渡好,倒没想什么回报。家里客人带的进口巧克力,状似无意搁到费渡书桌上;看中商店一辆山地车,省吃俭用两个月给买下来,又怕费渡不收,最后以陶然的名义当六一儿童节礼物送出去了。中学的费渡还没塑成后来让他气得牙痒痒的纨绔性子,骆闻舟还揣着点儿心疼的成分。他也年轻着,二十岁出头刚步入社会,处理过的最大的案子就是费渡母亲这一起,没来得及经历后来的跌宕起伏,看不穿世事原来这么多弯弯绕绕,对于费渡这个小崽子只觉得孩子可怜,父亲是个忙东忙西的企业家,母亲又早逝,怎么看怎么是颗地里黄的小白菜。都说没妈的孩子是根草,骆闻舟心想算了,陶然去做什么春风什么细雨,那我做堵结实点儿的墙呗,也算各司其职各尽其能。自己不合费姓小王八蛋眼缘,那就不强求。

    骆闻舟24岁时候跟家里人出柜,一时鸡飞狗跳,家里七大姑八大姨叫嚣要把这小子在家关个十天半个月冷静一下。骆闻舟闻风而逃,在陶然家躲了三天,第四天穆小青女士登门找儿子,他在里屋听见母亲大人的动静,一着急翻窗户跑了。在大街上凄凄惨惨戚戚地逛了两个小时,一直到傍晚时分天气阴冷,还没琢磨出凭着兜里二十块钱能去哪儿撑一晚上(跑得太急把手机落在陶然家了)。又过了一会儿,被冻得连打三个打喷嚏才灵光一闪,想起来陶然提过费渡的爹这段日子出差,于是花二十块钱买了份热腾腾的羊肉汤做上门礼,一路小跑窜到了费渡家,已经快晚上九点。

    费渡对于眼前这个只身一人上门、在非饭时提着羊肉汤上门、浑身上下写满落魄二字的家伙报以合情合理的怀疑。骆闻舟三言两语糊弄过去,邀他一同品尝还没凉的羊肉汤。彼时费渡高二,费承宇还没被车祸撞成植物人,却已经开始不声不响地扩张自己的东西,消息渠道自然不缺。骆闻舟出柜不说人人喊打,熟悉的人基本都听说了,要打听也不难。他端着碗小口喝那全是味精味儿的羊肉汤,眼睛隔着腾空的水汽不动声色打量狼吞虎咽的骆闻舟,了然了七八分,却不戳破。他自认为跟骆闻舟没熟悉到那个份上。

    喝完汤已经十点了,骆闻舟一边刷碗一边问今晚有没有作业要签字。费渡不回答这个,倚着厨房门忍了半晌没忍住,抓心剜肺,还是打算嘲笑一番。语气里揉进两分好奇八分戏谑:“你今晚住这儿?”

    骆闻舟猛地转头跟他对视。费渡站在厨房顶灯和客厅吊灯照射范围边缘的交界,他身形颀长,淹没在黑暗里,像个漂移不定的孤魂野鬼。他当时还没留长发,发梢服帖地蜷在耳侧,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角狭长微微上挑,带点不符合年龄也不知道来处的凉薄。骆闻舟回了神,明白这小王八蛋都猜出来了,又看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耸了耸肩,相当坦然,“是啊,被赶出来了。”

    骆闻舟那时候不怎么会察言观色,只看见这句话出口后费渡脸色变了一变,然后很快把目光移开了,顿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没吭声,上楼回卧室了。他对着满池子洗洁精泡沫思索良久,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不合适。“被赶出来”,被谁?被家人。而费渡觉着自己没有家。

    他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预料不到几年后世界天翻地覆,尘埃落定后是他亲自给了费渡一个家。他面对洗碗池自我反省了二十分钟,把盘子洗得几乎晃出人影,才收拾好厨房检查了水电器,关灯上楼。费渡家里的客房常年不用,堪称摆设,落灰厚厚一层,他跟陶然仅有几次为数不多的留宿都是跟费渡挤在一个屋里。他推门进屋时候费渡正手握一把白色药片找水喝,吓了他一跳,差点以为这孩子想不开做傻事:“你吃什么药呢?”

    费渡眼皮也不抬,摆明了不想理他:“睡不着。”

    费渡经常做噩梦,半夜醒了整夜都再睡不着,这点他知道。但是无论如何这小子才十六七岁,安定之类的药物对未成年人副作用太大。骆闻舟想也不想大步上前,劈手夺了费渡手心里的药片,抓起床头柜上的小瓶一并没收,迎着费渡不可置信充斥“你有病吗”的眼神振振有词,“有哥在还害怕睡不着?躺下,我关灯了。”

    费渡表情一时间变化莫测,好似生吞南非大蜗牛,嘴唇动了好久才没好气地甩了一句“你好烦”,冷哼了一声钻进被窝,脸冲外闭上眼,打定主意不跟骆闻舟讲话。骆闻舟脱了外衣上床睡他身后,伸手关了灯,深切贯彻落实“寝不语”的古训,不出五分钟便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费渡向来难入睡,今儿身后又平白无故多出个噪音源,耐着性子听了将近十分钟,在心底把骆闻舟从头到脚鞭笞一遍,拿胳膊肘捅了捅骆闻舟。骆闻舟毫无转醒的意思,呼呼大睡浑然忘我。费渡摸索着开了床头灯,又拍骆闻舟的脸,无果;鼾声不见小,反而有雷霆万钧的架势,不知道的以为他白天跑了个马拉松。费渡恼极,伸手捏住骆闻舟鼻子,屏息等他憋醒,谁知这家伙鼾声是停了,却仍然不见醒,很聪明地张开了嘴呼吸。他一动不动捏了一分钟,忽然扯起嘴角一笑,假模假样的,少年人式的冷冰冰,凑近了一点,慢条斯理开了口,好像自言自语:“我明白了……‘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正如你永远无法打动一个不爱你的人。’”他声音好听,声线平稳,掺点年轻的清脆,又因为刚才的羊肉汤,多了些微沙哑。念出这句话时缓缓的,像什么万籁俱静里深夜电台的念书节目,分明面无表情,但是若只听语气,偏给人一种深情款款的错觉。

    骆闻舟绷不住了,惊天动地笑出声,没笑几声又被自己口水呛着咳嗽起来,一边狂笑一边咳嗽,刹不住车,原本就不甚优雅的形象支离破碎。笑了半晌他才止住,笑意还没从脸上褪干净,抬手拍了拍费渡的脑袋,“从哪儿看来的这些玩意儿啊小兔崽子……赶紧睡吧,明天还上课呢。”他把费渡按进被窝里,关了灯。灯灭的余韵还倒映在眼球上,费渡就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摸进自己被窝,握住了他的右手。费渡一僵,想挣。骆闻舟握紧了些,声音里裹着浓重的睡意:“别动——……有警察叔叔在,噩梦都跑了。”

    费渡心说你当我小孩子呢,却感觉心下悄悄一颤,突然就不想挣脱他了,只别别扭扭面对骆闻舟躺着,闭上眼。对方呼吸声渐渐平缓了——骆闻舟真正睡着是安静的。他大脑放空调整呼吸,不一会儿慢慢昏沉起来,居然久违地感到一丝倦意,最终也沉进了梦乡。意识模糊之际他模糊地感到有人掖了掖他的被角,小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声“对不起”。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警察叔叔的效力;总之一夜无梦。

    前阵子陆嘉上门找费渡说什么事,门响时骆闻舟正在卧室躺椅上翘着腿晒太阳。一切落幕之后他有意无意给费渡留出了合理的空间,关于他手下那一帮难以见光的帮手的事情他一律不管,美其名曰距离产生美。费渡对此从没有瞒着他的意思,推门要叫他一起出去接待客人,进了屋才看见骆闻舟闭着眼睛睡着了,午后太阳暖融融明晃晃,骆闻舟眉头微皱,显然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费渡看了这一幕,皱了皱鼻子,猜骆闻舟又是装睡不愿意出去,也就没费劲儿叫他。他拉上窗帘就出卧室虚掩了门,留了小小一条缝,够外面的说话声挤扁脑袋钻进来,是信任坦荡的意思。骆闻舟在他后头睁开眼,不轻不重地砸吧了一下嘴,本着非礼勿听的原则,脑袋一歪接着闭目养神。

    半个小时之后费渡回屋了,骆闻舟仍旧闭着眼,装睡装得尽职尽责。他走过去拍拍骆大队长的脸,意料之内没反应,便重蹈覆辙捏住了他鼻子,也不等骆闻舟憋醒,往床沿边一坐,前倾身子贴在骆闻舟耳畔,轻言慢语,充满感情:“‘有时我在清晨苏醒,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润的。远远地,海洋鸣响并发出回声’……”

    “睡梦”中的骆闻舟眼睛不睁,表情诚实地纠结起来,好像感觉牙疼。费渡怡然自乐,继续往下朗诵,“……‘这是一个港口,我在这里……’”

    骆闻舟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笑,偏过脑袋低下头,把他最后两个没吐出来的字堵回去。

    不必说。

    费渡高一期末考试时候,语文作文题目二选一。第一个是材料作文,第二个是《我最__的人》。他不喜欢议论文,于是挑了第二个;思来想去,写他父亲的话大概不会填出什么褒义词,铁定拿不到分,便决定写陶然。洋洋洒洒倚马万言,勾完了末尾句号去补全题目。在草稿纸上列了一堆词,都觉得俗气,颇有点看不上这八股文题的意思。最后选了“亲近”,往卷子上写还一顺手写成了“亲爱”。老师千叮万嘱不准画黑疙瘩,只好斜划两道杠,欲盖弥彰。他回过头去念了一遍,读着读着,又不确定自己写得是谁了。作文里列举那三两个事例,他越看越觉得藏了骆闻舟的影子:骆闻舟若无其事地问他哎陶然送你那车呢,殊不知他早从陶然那儿听说了这车的来历;陶然接他放学,说今天暴雨你爸又不在家,骆闻舟路过你家那片听说附近都停电了,你今晚住我家;还有那天夜晚温暖的手,手心有点粗糙,不似常保养的油光水滑,却正教他睡了个久旱逢甘霖的好觉。他转着笔想想陶然和骆闻舟两个人,不知为何有点想笑。并非彻底释怀,但好像是敞开了一点点,允许这两个人涉足自己世界的一隅了。考场上静悄悄的,他对着卷子走了神,那双桃花眼眼角弯一弯,映出一分吝啬却真挚的笑。

    他那日后能用情书写满两张十六开大白纸的好笔力已然初见端倪,中学写抒情写记叙,文笔都漂亮得很。他从小练的就是正楷,高中时笔锋还没有后来那么凌厉,但工工整整的,看上去整齐好看,有气势。文章末尾收束全文,他写得极流畅,并没有费心巴力多想。他写道:“……我是丧失了灵魂的躯壳,曾被人提前告知了这一生都会瑟缩于黑暗的预言。后来他来到我的生命里,先用和煦春风融我周身三尺寒冰,又指挥太阳将光辉化作利刃,剖开我空洞的皮囊,把温度注入其中。

    “里尔克说:‘我过的生活,像在事物上面兜着越来越大的圈子。也许我不能兜完最后的一圈,可我总要试试。我绕著上帝,绕著太古的高塔,已兜了几千年之久;依旧不知道:我是一只鹰,一阵暴风,还是一首伟大的歌。’

    “我也不知道前路何如,但既然他愿意委身做支撑我的拐杖,我必将跋涉。”

——————

*有时我在清晨苏醒,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润的。远远地,海洋鸣响并发出回声。这是一个港口,我在这里爱你。
                 ——巴勃罗·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我过的生活,像在事物上面兜着
越来越大的圈子。
也许我不能兜完最后的一圈,
可我总要试试。

我绕著上帝,绕著太古的高塔
已兜了几千年之久;
依旧不知道:我是一只鹰,一阵暴风,
还是一首伟大的歌。
                  ——里尔克《我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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